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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虽九死犹未悔(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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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轿子在官帐边停住了,一个丫鬟上来掀起轿帘,走出位华服光彩的贵妇来。

    郎廷佐的亲信小吏见了,忙提了袍子弓腰小跑过去,请安道:“静夫人,您怎么在这里?”静夫人笑道:“李管事,好久不见了。”李管事忙答是,转身奔到蒋国柱身边道:“蒋大人,这是南赣巡抚佟国器大人的四夫人,是佟大人心尖上的人啊!”原来婳伶嫁了佟国器后,家里下人都换做婳夫人,佟国器觉得婳字有些媚气,便取其娴静美好之意改做静夫人了。

    蒋国柱一听是佟国器的家眷,忙换了笑脸上前请安道:“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夫人怎么会在江宁府?下官竟然一点消息也不知。”婳伶温婉一笑,道:“我本是回乡来修缮祖坟,不想叨扰众人。谁知偏偏赶上这海贼作乱,困在城中,险些不得出去。如今平了乱,保住了性命,还要多谢几位的大人。我回去了定要和我家老爷说这事,请他在万岁爷面前为诸位多多美言。”蒋国柱忙笑道:“多谢夫人了!佟大人深得皇上信赖,若是有佟大人的赞誉,胜过其他啊!”婳伶道:“蒋大人言重了。”蒋国柱又问:“夫人是来看处决犯人的?”婳伶道:“这杀人流血的场面我如何受得了?我只不过在升州路上看丝绸,听百姓们说这刑场上有个女子殉情,十分稀罕,这才过来看看。”蒋国柱心知这些官府家眷就喜欢打听这些个情爱杂闻,便将刚才的事情一一说了,道:“依下官看,这女贼一是殉情,二么,只怕是想给这甘辉留个全尸,所以才亲手杀了甘辉的。”婳伶听了,一脸肃敬的样子,叹道:“哎,虽说他们是海贼,但到底人心是肉长的,这样的情义真叫人感动。”于是向蒋国柱道,

    “蒋大人可否卖个面子给我?”蒋国柱忙问何事。婳伶道:“虽说是朝廷要犯,可人也死了,尸骨只怕也烧成灰了。我看这一对儿的情义实在古今少有,竟然把这刑场做了成婚的礼堂。蒋大人,我想替她们掩埋了骨灰,生不同衾死同穴,成全了他们。”蒋国柱一听,面作难色,不好应承。

    婳伶又道:“蒋大人,虽说是剉骨扬灰,可不就是吓唬百姓的吗?如今都没旁人看着,不是还有另两个的尸骨可以任您处置吗?大家不说,谁能知道呢?就算郎大人知道了,还有我担待呢。”蒋国柱还在犹豫,婳伶叹气道:“我是信佛的,这杀人行凶的事实在是怕的很。我家老爷原是武将出身,不知杀了多少人,我日日夜夜都替他悬心。蒋大人,能积善时就积善,不过就是两把骨灰,您还做不了主?何至于呢。”蒋国柱听了,一则碍着佟国器的面子,二则也想显露自己的权威,便笑道:“好吧,就依夫人的意思,让这两个贼人也有个归处。只盼他们念着夫人的恩德,来生做个安安分分的百姓。”婳伶忙笑道:“那就多谢大人了。”蒋国柱命几个杂役将沈羽嫱和甘辉的骨灰捧收了,搁在一个瓷罐里,亲自交到婳伶的丫鬟手中。

    婳伶这面道了谢,说了几句祝好的话,便乘轿往街这边而来。嬛伶四个看着那轿子一颤一颤地打眼前走过,婳伶在轿内撩起帘子向她们一点头,四个人便悄悄地跟了上去,一直来到一处客栈前。

    婳伶将四人引进房中,屏退左右,将装着骨灰的瓷罐轻轻放到了桌上,向嬛伶嫏伶道:“明日就将他们安葬了吧。”嬛伶嫏伶和娴伶几乎是扑了过来,抱住了那瓷罐,眼泪止不住唰唰地落。

    婳伶道:“不知嫱伶可曾留下过话,想要葬在何处?”嬛伶摇头,哽咽道:“她最后一次来看我们时还说会好好的,什么话都没留。”嫏伶道:“她这样的人,只要青山绿水为家,想必就够了。”婳伶点点头,嫏伶因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婳伶道:“我在江西听见郑成功北伐的消息,佟国器说江宁府必是第一个要攻的重镇。他知道我担心姐妹的安危,便让人快马将我送了回来。我去青溪家里找你们,却不见人,也不敢四处乱打听,刚好攻城的水师到了城外,只好在城里待着。今天一早听说要处决抓来的要犯,我担心陈大哥,所以过来看看,没想到……哎!”嬛伶道:“多亏了你来,不然,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能替嫱伶收了骨灰。刚才,几乎不把我的心挖了去。”婳伶叹道:“这丫头,就是太刚烈了,叫人又是佩服又是伤痛。”娴伶道:“一会儿回去,可怎么和姐妹们说呢。”甘文齐道:“逝者已矣,我们也无能为力。如今,还是想着好好将他们安葬,也可告慰他们在天之灵了。”嫏伶一抹眼泪道:“不错。嫱伶说了,今日是喜事,她是来出嫁的,我们干嘛要哭?嫱伶是高高兴兴去的,我们也应该为她高兴!”可说着又掉下豆大的泪来。

    次日清早,天色微明,众女伶穿了白衣素服一齐趁着马车,护着嫱伶甘辉的骨灰往观音门燕子矶而去,甘文齐带了凤池,宋振宁陪了媛伶在后面的马车上跟着,众人无不落泪伤怀。

    一时挖了坟坑,嬛伶嫏伶将用白布裹了数层的瓷罐轻轻放了进去,媛伶将一早从家里荷池里采来的荷花摘了花瓣,姐妹们一点一点地丢进坑中,直将瓷罐覆盖得严严实实,好似一片粉嫩的花冢,这才推了土,将二人掩埋。

    宋振宁捧过一棵树苗来,道:“这是我家种的海棠,结的果子红彤彤的,媛伶说是相思果,把这个栽在旁边吧。”嫏伶接过了道:“正好,也不用立碑了,以后只看这株海棠。”众女伶帮着种下了海棠树,齐齐地站在那里,焚了香,点了烛,拜了三拜。

    嬛伶向坟上道:“娉伶在山东,不能来了,别介意。其他姐妹都在,婳伶回来了,凤池也来了。”嫏伶勉强笑道道:“你这家伙,口风太严实了,原来在别处早有了心上人,也不跟姐妹们说,我们一直蒙在鼓里。”婳伶道:“不求同生求同死。我们唱的戏里头的男男女女都是假的,没想到你竟成了真的了。也好,天上人间,从此真的逍遥自在了。”甘文齐拉过凤池,道:“去,给嫱伶姨磕个头。”凤池虽然小,此刻却也知道这死别的意味,红着小眼睛,问道:“嫱伶姨待在那里面,就永远出不来了,对吗?”甘文齐点点头,牵着凤池上前,看着凤池磕了头,于是一叹道:“沈姑娘,你这一走,把嬗伶的生死下落也永远带走了。”凤池回过头,问道:“娘去了哪里?”甘文齐蹲下来,摸着凤池的头,道:“你求嫱伶姨保佑你快快长大,然后好去找你娘。以后你每天都要乖乖睡觉,也许嫱伶姨会在梦里告诉你娘在哪里。”凤池点了点头,又在坟前拜了一拜。

    祭拜完毕,众人正要离去,转身却见一人站在那里,也是一袭白衣,形容憔悴,却是陈复甫。

    嬛伶和嫏伶相视一眼,让婳伶带着众人先下山去,陈复甫缓缓登山而上,走至坟前。

    嫏伶细看陈复甫,只见他容颜沧桑,两颊上渗出根根胡须,黑茸茸的一片,眼中满是血丝,一丝儿神采都没有。

    陈复甫一字一顿道:“是我害了他们。”嬛伶嫏伶不解其意,陈复甫径自道:“我去松江府说服马逢知起兵,所有人都在等着我的援兵,可是,我没能办到。如果不是我,国姓爷不会败,如果不是我,甘辉又怎么能被捉,他们又怎么会死?”嬛伶喊了声陈大哥便哽咽住了,嫏伶含泪道:“陈大哥,嫱伶他们一定知道你的难处,他们不会怪你的。”陈复甫苦笑道:“总是如此。当初……”

    “没有当初!”嫏伶打断道,

    “陈大哥,不要想当初,也不要想现在,人世间的事情,有时候不是我们能控制的。”陈复甫低头不语,脑中浮现出在松江府的一切。

    那日,陈复甫飞驰到松江府,直奔马逢知府上而去。马逢知闻听瓜洲、镇江被克,郑军水师不日就要开往江宁府,欣喜非常,当即表示愿意出兵共围江宁。

    两人正要谋划,外面忽报苏松总兵梁化凤大人到。两人不觉一惊,马逢知忙嘱咐陈复甫在书房静候,自己往前厅去见梁化凤。

    陈复甫因放心不下,悄然来至前厅,躲在后窗下潜听。只听梁化凤道:“马大人近来倒清闲,不在衙前待着,竟在后院歇息。”马逢知忙笑道:“哪里。下官这个太平提督不过是个闲散的官职,自然要清闲些了。”梁化凤道:“大人如何这样说。虽说我大清国祚正盛,天下太平,可也挡不住那些贼寇祸乱。且说目下,郑成功一干海贼占了瓜洲镇江,想必就要往江宁府去了!”马逢知道:“那也是江宁府的事情。所说你我一个是苏松提督,一个是苏松水师总兵,可手头上有多少人马,自己还不清楚吗?前翻海贼到了崇明,我二人约定,坚守不出,为的不就是存住这点人吗。要是真的出战,只怕是填了狮子口还丢了城池,左右一个死字。”梁化凤哈哈大笑:“马大人好歹也是陆军提督,怎么能说出这么丧气的话。”马逢知忙道:“这倒不算丧气话,是句实话。”梁化凤道:“可这海贼去了江宁府,一旦克城,正好断我松江粮草,我们不一样要丢城吗!”马逢知脑筋一转,试探道:“梁大人是要出兵援助江宁府?”梁化凤道:“怎么?难道马大人不愿意?”马逢知忙道:“言重了!下官只是担心……”梁化凤插道:“大人是救不了江宁府反落了罪名呢?还是担心下官在松江掌了兵权啊?”马逢知忙装作惶恐的样子道不敢,梁化凤继续道:“马大人,说句不该说的话。如果前翻海贼率水军攻我崇明,自然是下官领着水师前去迎敌,哪怕是全军覆没也在所不惜。如今这海贼不攻城而往西去,我这水军也没了用处,要救江宁府还得靠大人你的骑兵。大人要是不出动,下官也没有办法啊,下官不过是来提个醒。自从郑军开拔,消息早已送往京城去,皇上闻知大为震怒,如今派了内大臣达素为安南将军,同固山额真索洪、护军统领赖塔统兵南下救授,甚至召集六师准备亲征。海贼不攻崇明而走,朝廷自然要疑心你我忠心,如果此时我们还不起兵援救江宁府,等朝廷的援兵一到,那就百口莫辩啦!”马逢知听了这话心里一沉,坐在那里沉思起来。

    梁化凤拱手笑笑,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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