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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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明志睁大眼睛,满是困惑。 钟应怜悯的继续:“当时,遗音雅社是为了什么而登台?” 为了什么…… 宁明志记忆里恨不得忘记遗音雅社,恨不得只记住沈聆。 被钟应这么一问,他竟然很难跳出既定的思维,只记得沈聆反反复复告诉他的:“我是为了传承《汉乐府》,重奏唐朝乐器,而成立的遗音雅社。” 他记得沈聆说这句话的神情、语气,所以必然不会记错。 但是钟应信誓旦旦,觉得他错了,以至于宁明志有些生气。 “如果不是为了高歌品格,传承古音,音乐家怎么会登台?” 他十分肯定,“静笃亲自告诉我,我们必须要以最佳的汉乐府,创造最好的演出。” 钟应不再反驳。 他只是无奈的看向厉劲秋,“你看,我就说吧。” 厉劲秋恨铁不成钢的瞥了一眼宁明志,“这都能输给你?这家伙比我想的还要废物。” 仿佛他们打了一个赌,就赌宁明志记不记得遗音雅社登台的初衷。 宁明志神色不悦,他明明记得清楚,为什么会被质疑! 他恨不得马上回去,翻找出沈聆写给他的书信。 里面必然提过这事,也必然反复的与他斟酌,首演的时机与曲目! 钟应看得出宁明志不服。 八十年前一位少年变为青年的短短时间,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更造就了无数人至今的执念。 “弹琴吧,秋哥。” 钟应静静站在一旁,看向宁明志,“我信守承诺,请秋哥为你弹奏沈先生最后替换掉《猗兰操》的那首曲子,希望你听完之后,能够想起沈先生和你说过的最重要的话。” 他说完,就见到宁明志皱起了眉。 这位老人即将期颐之寿,也留有年少时候的固执冲动。 以至于他固执蛮横的强调自己和沈聆是知音,却忘记了知音本该记住的最重要的事情。 君子院厅堂沉默之中,响起温柔舒缓的乐曲。 这是一首只适合单人弹奏的钢琴曲,钟应站在一旁仔细的听,熟悉厉劲秋指尖的每一段旋律。 八十多年前,沈聆曾为这段旋律辗转反侧,最终选择放弃。 七十多年前,沈聆重新找出这段旋律,忍着病痛与哀伤,为它殚精竭虑,郁郁而终。 钟应会和厉劲秋一起弹琴痛骂伪君子,但他不会为伪君子弹奏沈聆的乐曲,圆了伪君子的痴心妄想。 于是,厉劲秋替他来弹。 钢琴旋律温柔稳重,尽是纯粹西方音乐体系下,成熟的演奏技巧,找不出丝毫沈聆、樊成云的痕迹。 这首曲子旋律简单,也许是因为它从筑琴弦上改编成钢琴曲,音符比起《伪君子》更显得静谧安详。 宁明志坐在那里,不记得自己有听过这样的乐曲。 它非常的轻柔,像是夜晚月亮隐去了辉光,显露出漫天繁星。 星星是如此的明亮耀眼,伴随着琴音律动,唤醒了钟石鸣羽,歌舞升平。 河流溪水哗哗作响,麦田稻穗金黄璀璨,凡是土壤,皆有良种,凡是水渠,皆有肥鱼,凡是行人,皆有衣穿,凡是婴孩,皆能饱腹。 桌台粮油水米充足,居所屋瓦坚实不受风雨。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天下天平。 曲子并不悲伤,更不煽情,宁明志听着听着,却感受到心中涌上来的空虚与落寞。 他想起来了,这首曲子的名字。 那是沈聆看着未完成的乐谱,和他慢慢讲述的愿景。 他说,他愿这战火早日平息,能够重拾昔日安宁。 他说,他愿略尽绵薄之力,资助前线饱受饥寒的战士。 他说,国破山河在,人却不能坐以待毙,甘愿为奴为婢。 他说…… 宁明志的眼泪在一首温柔舒缓的钢琴曲里,骤然失控。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情。 沈聆说:“我们遗音雅社为了传承《汉乐府》而相聚,但说到底,我们研究的是中华的音乐,弹奏是中华的乐器。” “中华不存,拿这乐曲何用?” “若是我们安于一隅,不去做一些我们能做的事情,活下来了、研究出曲谱了,又奏给谁听?” 宁明志像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在一次又一次的狡辩之后,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遗音雅社确实是为汉乐府成立,也确实是为了登台高歌重振古曲而相聚。 但是那一场首演、那场场演出,都为了前线惨烈的战事,筹措抗战物资。 宁明志当时看得清清楚楚。 日军饱腹衣暖,精兵强将,拿下整个中国不费吹灰之力。 穷苦孱弱的中国,再怎么抵抗也不过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他读过史书,学过列传。 古往今来,都是强国吞并弱国,再来一统文化,重塑国界。 对他而言,国破有什么要紧,家不亡人不散,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然而,沈聆不是这样想,楚书铭不是这样想,冯元庆不是这样想。 连郑婉清一个女人,连带着才十岁的楚芝雅,都不这样想。 只有他像一个异类,想的是战争之后安身立命,想的是传承文化保全资料,想的是地方没了、统治者没了,历史一样会滚滚向前。 大不了多一个“古中国”罢了! 为什么要以卵击石! 宁明志愤愤不平,眼泪不断流淌,在徒弟们的小心伺候下,缓缓擦去。 钢琴曲进入了渐渐远去的尾声。 那番太平盛世的祭祀祈愿,随着厉劲秋最后一个悠长音符,慢慢淡去了影子。 “《景星》。” 宁明志说出了乐曲的名字,声音尽是疲惫和讽刺笑意。 “静笃怎么可能用这样的曲子,替代我们的情谊!” “他说过,我会弹琴,我能击筑,我就远胜过只会砍柴的樵夫钟子期千百万倍!我们不需要去羡慕什么高山流水,我们自己就是猗兰芳树。” 宁明志声音高亢,“他哪怕恨我,他都不可能选这首曲子!” 他发狂一般的狡辩,远胜过他之前每次反驳钟应的语气。 钟应看他的视线平静,出声说道: “因为沈先生不恨你,他根本没空恨你。那时战火纷飞,友人散尽,他一身病痛,独自支撑着继续研究《汉乐府》的曲谱,即使没了十弦雅韵,没有十三弦筑,没了木兰琵琶,没了二胡编钟,他也一直在前行。” 可他临终感慨,依然没有恨,只有遗憾。 遗憾山河破碎风飘絮,遗憾寻觅数年无知音。 钟应的笑意浅淡,眉目舒展。 他说:“沈先生临终前的日记,只惦记着十弦琴、惦记着遗音雅社流失的乐器、乐谱,对于你,他只觉得你们不是同道中人,无需再提而已。” “所以,这张筑琴的乐曲早已改作了《景星》,它也早已改名叫做景星。” “你骗我!” 宁明志瞪大眼睛,“他肯定恨我!” 即使他一遍一遍的辩解,沈聆不会恨他不会怪他。 到了绝路之上,他宁愿沈聆怀着对他的恨意去世,他宁愿沈聆临终的乐曲控诉他的罪行。 这样,沈聆才会生生世世记住他,就像他记住沈聆一样。 钟应却笑出声来。 “宁明志,如果你将我的手机还我,马上就能见到沈先生日记的照片。” 他的手机里,存满了研究资料、乐谱日记,“你可以亲眼见到他的笔迹,也能见到他亲自写着——” “‘筑琴所托非人,可气可叹,若有机会,我愿从未期许猗兰灼灼,只愿景星重现,天下太平’!” 宁明志脸色苍白,呼吸微弱,手掌抓紧了轮椅扶手,似乎要和钟应拼命。 可惜,钟应全然不怕这个该死的老头子。 他说:“沈先生心里,再没有你。” 更没有他一声声亲昵唤过的知音。第80章 厅堂宽敞安静, 却能听到呼呼作响的刺耳声。 宁明志直视钟应,脸色苍白,嘴唇颤抖, 气得几乎窒息。 他抓住轮椅扶手,整个人前倾, 只能无力的钉死在轮椅上,没有办法过去抓住钟应,要钟应住口。 “你骗我、你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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