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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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能够自信满满,教导钟应的厉老师,此时也不得不发出求助,要钟老师教教。 汉乐府郊庙歌辞、相和歌辞、鼓吹曲辞、杂歌谣辞各有千秋,曲风曲调格式迥异。 但他们有了明确的修改目标,钟应解释起来也不算难。 他搬出了十三弦筑,摆放在石桌上。 钟老师悬空按弦点弦,轻声指挥:“三徽、挑二弦。” 厉劲秋作为学生,就伸手照做,让这张古老筑琴发出泠泠弦声。 四徽、击七弦。 一徽、猱三弦。 厉劲秋竹尺、手指统统并用,也不讲究什么筑琴只能用敲的,把这千年唐筑当成少儿教学示范乐器,拨弄的铮铮作响。 他耳目聪明,记忆清晰。 弹出来大约是什么旋律,提笔就能迅速记下来。 不过半天,白纸、谱纸满是厉劲秋鬼画符的笔迹。 他还甚为满意,递给钟应。 “看,你想改编的乐曲应该是这样。” 钟应专注看谱。 远山时时陪伴,时时目瞪口呆。 他见过无数怪癖天才,创作乐曲的习惯,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口传心授,亲密无间的迎合! 而且,他学的日本筝,竟然看不懂最基础的厉式五线谱了! 年轻的远字辈弟子,试图在厉劲秋、钟应脸上找出半分玩笑的意味。 然而,他们非常认真。 “比以前沈先生留下的谱子,完整一点了。” 钟应皱了皱眉,“只不过这一段,还要改改,不能用谣、引的旋律……” 厉劲秋仔细思考,抬笔就改。 “——那就用你说的诗、歌曲调,这怎么样?” 空白的纸页唰唰画出了无数带尾巴的小蝌蚪,白纸黑字清晰可见。 音乐创作走入了专业学术领域。 远山自诩中国音乐文化通,又懂基础西方乐理,这时却一个音符都看不懂,只能凭借作曲家留下的符号痕迹,感慨中国文化博大精深。 可钟应拿过来看,笑着就夸道: “不愧是厉大作曲家,我这么简单粗糙的说明,你都能谱好曲,果然是天才。” 一向不觉得自己字迹有问题的厉劲秋,得此盛赞,意外的心中雀跃,语言谦虚。 “我怎么可能是天才,看看这字,太乱了,我应该练练。” “不用练,能看懂就行。” 钟应即使分不清五线谱上纷乱符号。 但他和厉劲秋从头开始,慢慢改出来的乐谱,已经在他心中奏响了旋律。 那是沈先生临终前的期盼,更是他与宁明志恩断义绝的象征。 这样的曲、这样的词,最好是筑琴弹奏,竹尺击弦,清脆泠泠,高歌景星吉兆庇佑中华,嘲讽宁明志的自以为是。 “秋哥,来,击筑。” 钟应期待的看他,似乎在等一首合创的天籁之音。 厉劲秋可太清楚自己的水平了,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来演奏简直是侮辱这首乐曲,下回吧,下次一定。” 两个人在阳光充沛的秋日,笑得畅快恣意。 然而,偏偏有人不识趣。 “什么曲子?也许我能击筑而歌。” 沉闷的轮椅声响,随着这声亲切问候,带着讨厌的宁明志前来。 他笑容慈祥,视线羡慕,终是没有忍住,打断了一派静谧和谐的气氛。 遥远和室,能够清楚听到钟应与厉劲秋的声音,也能看到厉劲秋挑起琴弦,钟应专注的视线。 他只觉得,这一幕熟悉又怀念。 当初他与静笃,便是这样—— 不,应当比他们更加亲密,仿佛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就是两个人心手相通,谱写出妙曼动人的古乐曲。 他记得那句“雪霜贸贸,荠麦之茂”,也记得那句“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静笃亲自为他挑选的《猗兰操》,亲自与他共谱的猗兰曲,无论时隔多少年,他都能清晰的回响起那段旋律。 宁明志的轮椅,与筑琴近在咫尺。 即使钟应和厉劲秋收敛笑容,冷漠看他,也磨消不去他回忆之中带出的久未知音。 于是,宁明志伸出手,拿起了光滑竹尺。 这支竹尺早已经换过几十支,但它击响银弦的声音,仍是八十多年前,沈聆第一次将琴摆放在他面前,笑着击响时的韵律。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的低沉回旋,是沈聆在阴雨连绵的庭院,深思遗音雅社的首演。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的哀叹惆怅,是沈聆担忧他不能登台,心中失落伤感的劝慰。 宁明志身体腐朽,灵魂依然会随着一曲《猗兰操》,回到自己十七岁的时候。 他和父母离日归乡,再没有老师教导钢琴,只好四处闲逛打发时日。 没想到,他竟然在狭窄街巷里,听到了声声弦动,明媚悠闲的轻响。 宁明志循着声音,走入了大门敞开的遗音雅社。 陌生的琴家穿着黛蓝长衫,专注于手中奇怪的古琴。 他眉目温柔平静,手指修长莹白,恰如他奏响的弦音,掠于琴弦,雅致轻盈。 不知道怎么的,他留学日本多年,早就忘干净了的古诗词,涌上脑海。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低声吟诵,惊得琴家停了演奏。 一双眼睛漆黑如星,望进了他的心里。 只见那人眉眼微弯,声音仿佛璞玉,问道:“小友可要听琴?” 温柔缱绻,思念至今。 君子院的一曲《猗兰操》渐渐淡去,宁明志从回忆中醒来,视线模糊不清的看着钟应。 他应当是看不清晰一个人的面貌的。 他却总觉得,自己能够看清钟应修长温柔的眉,漆黑澄澈的眼,始终带笑的脸。 那是静笃的脸。 年轻、优雅、从容,无论狂风骤雨来袭,也是淡然平静。 再没有比静笃更好的琴家,再没有比静笃更好的挚友。 宁明志放下竹尺,幽幽叹息道:“我刚才一首《猗兰操》,是静笃当年亲自教导的,你们觉得如何?” 钟应沉默不言,唯独厉劲秋出声说道:“也就那样。感情有余,技巧不足,没有《猗兰操》该有的韵味。” 宁明志闻言一愣,继而放声大笑。 “以前,静笃说我技巧有余,感情不足!如今我也走过了八十多年,半只脚入土,结果变得感情有余,技巧不足!” “终究是辜负他了。” 钟应觉得宁明志可笑。 他辜负沈聆的,何止是十三弦筑《猗兰操》,又偏偏装作可怜,仿佛自己惦记着挚友一片真情。 沉闷的气氛之中,宁明志慈祥的问道: “我不是想来打扰你们的创作。我只是好奇,你们在为我谱写什么样的曲子?” 厉劲秋正想开口说《伪君子》,却没想到,钟应抢了先。 他说:“是沈先生临终前,决定要用十三弦筑奏响的乐曲。” 瞬间,宁明志的眼睛锃亮,若不是他懂钟应的脾气,恐怕当场就要怒吼:快弹给我听。 幸好,他成长了。 他只是眼睛亮,依然端起慈祥长辈的云淡风轻。 “哦,是吗?”宁明志手指攥紧,表面装腔作势,“它叫什么名字?” 钟应勾起笑意,反问道:“你想知道?那就到时候等着听吧。” 这话无疑是钟应给出的承诺。 承诺宁明志,他会弹琴、他会击筑、他会奏响沈聆临终前心心念念的乐曲。 宁明志心中掀起波涛怒海,翻来覆去的回忆汉乐府。 也许沈聆临终之前,想再奏《猗兰操》,哀悼他们的友谊。 也许是《芳树曲》,告诫自己不要因为挚友的二心感到伤痛。 也许、也许是《越谣歌》,死前仍旧会高唱着他日相逢我戴笠! 可惜,钟应没说。 他连和宁明志闲聊的兴致都没有,说完就转头,宁愿端详厉劲秋的鬼斧神工小蝌蚪。 然而,宁明志十分满足,也不打扰年轻人的创作,叫致心推着他走了。 他高兴叨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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