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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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眼睛鼓起,直愣愣的盯着天花板,胡思乱想。  他想到钟应站在监控之下,念诵着风萧萧兮易水寒。  他想起钟应凌空击筑,无声演奏,告诉他这琴早就不叫猗兰。  从钟应来到载宁宅院,那个像极了年轻时候沈聆的年轻人,对他声声是恨,句句是仇,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致心!致心!”虚弱的声音在夜色之中回荡。  宁明志抬起枯槁手掌,扶着叠席边沿,翻身就要起来。  致心从睡梦中被他唤醒,紧张慌乱的奔过来跪着。  “师父……”  宁明志狠狠抓住他的手臂,丑陋沧桑的脸色发白。  “把监控给我。”  致心急忙点头,又听到老人喃喃叨念,“不是钟应的监控,是宁学文的。那一年、那一年……也许是96年,也许是02年,你看看,你看看……”  他的嘴唇干枯颤抖,焦急得额头泛出细汗,双目无神道:  “他说过静笃的遗言,他是怎么说的?”  凌晨三点,宁明志的和室点亮了刺眼灯光,人来人往。  致心领着众多门徒,不断的搬来监控录像带、光盘,分散在四五台电脑、录像机前,从1996年开始,一份一份的替宁明志去找二十多年的记录。  他们声音不敢开得太大,竖起耳朵去听录像里熟悉的宁学文腼腆的话语。  三四十岁的中年人的影像,不断穿梭在不同时空的屏幕上,无论载宁大师如何唾骂斥责,他总是带着温顺平和的笑意。  宁明志坐在轮椅上,紧紧盯着徒弟们翻找。  他记性一贯很好。  他记得宁学文说,沈聆留下的遗言是期望再见十三弦筑一面。  他很高兴,认为这是沈聆想要见他的意思,便给了宁学文许许多多书信的影印件。  连他当做宝贝一样收藏,他和沈聆玩闹时亲笔题写的飞花令,都一并扫描复印给了他的好侄孙。  可是现在,他不确定了。  他脑海里来来去去都是钟应斩钉截铁的话语,混杂着宁学文低沉喑哑的嗓音,仿佛一支破损漏风的唢呐,嘎吱嘎吱的响彻耳畔,不得安宁。  “载宁大师,您该服药了。”医生轻柔提醒。  “我不吃、我不吃……”他推开挡住视线的医生,执着偏激的盯紧了前方忙碌的身影。  好像他只要这么看着,他们就能很快的——  远山忽然惊喜的喊道:“师父,找到了!”  寂静的凌晨,只有老旧的录像机缓缓转动。  拍摄于1999年的录像带,画面显得陈旧失真,唯独宁学文弹奏的琴音,伴着噪点杂音,泠泠作响。  宁明志微眯着眼睛,去看他的侄孙。  那时候,宁学文已经是个苍白无趣的中年人,说自己成为了斫琴师。  可是那双粗糙的双手,笨拙弹奏的七弦琴的模样,仍是叫宁明志皱眉。  他的琴声还是那么难听。  和室的琴身清脆磕绊,总算是到了一曲终了。  宁学文如释负重般笑了笑,抬起头,像宁明志梦中的沈聆一般,微张了苍白的唇。  他说——  宁明志瞪大眼睛,宁明志双手颤抖。  耳边全是宁学文清晰的话语,和他记忆之中的美好回忆截然不同。  “给我叫钟应过来!给我叫他来!”  宁明志怒不可遏,发疯一般在轮椅上砸出哐当响声。  他颤颤巍巍的手指着录像,说道:“这是假的,这是假的!”  钟应听到敲门声的时候,还以为老天终于开眼,一把火将宁明志给带走了。  等他睡眼朦胧,听明白远山焦急的解释,才幽幽回了一句,“哦,不去。”  他狠狠砸上房门,重新往床上一扑。  老不死的东西真会折腾人,大晚上的看录像就算了,竟然还要他作陪?  钟应想不明白,卑鄙无耻的家伙怎么能如此理直气壮,认为全世界都要围着他打转的。  载宁宅邸一夜慌乱,天还没亮,连远在市区的静子女士都在门徒的陪伴下,赶回了老宅。  “师父一夜没睡,不肯吃药也不肯输液,我们都要急疯了。”  门徒一心为了大师,和静子说话都声音颤抖。  “静子女士,您劝劝钟先生,再这么僵持下去,师父、师父他——”  静子头发苍白,已是古稀老人,仍是要为自己固执的父亲心力交瘁。  她点点头,不去和室,转身去了君子院。  偏远僻静的四君子园林,恐怕是这座老宅子唯一安宁祥和的地方,连景观梅兰竹菊都显得静谧清幽。  静子行色匆忙,走到猗兰阁门前,一眼见到了跪在门外的身影。  “远山?”她惊讶过去问道,“你一直在这儿?”  远山红着一双眼睛抬头,声音低沉沙哑的说:“钟先生不愿意去见师父,我又不敢独自回去,静子女士,您劝劝钟先生……”  “好了好了。”静子低声安抚着他,“你先起来。”  远山摇了摇头,直挺着腰板,眼眶泛红的看向紧闭的木门。  静子没有办法,抬手敲门。  “钟先生,您醒了吗?我是载宁静子。”  里面静悄悄的,仿佛钟应听不见也不想听见,静子皱着眉,低声说道:“我已经听人说了,父亲连夜找出了学文的录像,看了整整一夜。您若是和我去一趟,我便劝说父亲,将这些录像整理出来,一并交给您……”  她还想仔细筹谋,说点儿钟应可能会心动的话,却没想到大门轻响,打了开来。  “钟先生!”  备受关注的钟应沉着脸色,走出猗兰阁。  他垂下视线,见到跪了许久的远山,心中尽是冷漠冰凉。  “远山,站起来。”  他来到日本,没有一日舒心顺畅,只见到满满的刻板规矩之下,掩盖的龌龊肮脏。  “带路吧。”  远山的脚步急切,似乎并不介意自己跪了许久,只为能够领着钟应赶去和室,感到高兴。  “师父,钟先生来了。”  他跪得容易,声音轻快。  钟应随后进入室内,与他擦肩而过,都能听出他言语里的欣喜若狂。  可惜,钟应高兴不起来。  面前的宁明志一夜未眠,脸色灰败颓然,在氧气管的辅助下,呼呼喘着气。  这丑陋狡诈的老人,一双眼睛缠着泪水,奄奄一息的说:  “你看看你爷爷……你看看他……”  宁明志的话,仿若指责,仿若告状。  钟应懒得去猜测他的心思,视线一转,就能见到电视机里久违的爷爷。  那时的林望归还没有重病,看起来年轻许多,笑容温柔。  钟应凝视着他,缓缓坐下,身边的致心赶紧从头开始播放,让钟应能够看得清楚。  录像缓缓前进,只见年轻许多的林望归笑着走到了眼熟的七弦琴前,声音清朗的说道:  “最近跟一位朋友研究乐谱,学会了《猗兰操》,正好弹给您听。”  他神色腼腆,举手投足之间,透着一丝谦卑的讨好。  钟应见他左手指尖按弦,右手挑弦起音,确实是沈聆留下的《猗兰操》。  琴声磕绊,带着小儿学琴般的僵硬模仿。  钟应看得出爷爷手指不够灵魂,无法随心所欲,依然尽了最大的努力,还原遗音雅社的古谱——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何彼苍天,不得其所。  逍遥九州,无有定处。  钟应随着一曲猗兰,热泪盈眶。爷爷的指法错漏百出,弹奏的旋律也是生硬机械。  但他能够听出轻风细雨的悠然,高山流水的雀跃。  还有偶遇君子,敬佩其气质如兰,其傲骨如梅,纵琴为其高歌赞扬的畅快惬意。  弦弦声动,皆为知音。  句句专注,心无旁骛。  一曲奏毕,钟应见到爷爷内敛腼腆的笑了笑,歉疚道:  “我弹得不好,也不擅长弹琴。”  钟应忍着眼泪,见他眼睛泛光,诚恳说道:“不过,我斫制的古琴,倒是受到这位朋友的夸奖,也就是他不嫌弃我,肯教我这一首失传的《猗兰操》了。”  和室缓缓回荡林望归的话语,钟应知道他说的朋友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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