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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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缘声的怒火瞬间烧了起来。 他握住手杖,马上就想离开这个令他生气的地方,离开这些令他生气悲痛的人。 突然,舞台屏幕出现了他日思夜想的孩子。 “——有人问我,什么是师。” 录像里的柏辉声已经不再年轻,更不能称之为孩子,“我说,传道授业解惑,就是师;三人行明事理,就是师。” “今天,我们在这里纪念一位二胡演奏者,有人叫他冯老,有人叫他大音乐家。” “但是他说,这辈子最快乐最骄傲的,就是有人能叫他一声——冯老师。” 那是柏辉声,比贺缘声的最后记忆,更年轻一些的柏辉声。 贺缘声的手微微颤抖,他浑身力气都集中在了视觉、听觉。 他从未见过这段录像,更从未听过这段言论。 “冯元庆是我的师公,同样是我的老师,他教会了我怎么演奏二胡,也教会了我什么是师。” 他拿起了二胡的弓,竖直着摆放在琴身旁。 柏辉声笑着看向屏幕外,说道:“一把琴弓,一支琴身,顶天立地的站着,无愧于心,无愧于学生,就是师。” 贺缘声红了眼眶。 他生在美国,识得中文。 但他不知道,二胡竖起来,立在那里,竟然真的像极了一个“师”字。 屏幕上柏辉声说完,拿起二胡,拉动了弓弦。 从音响设备传出来的乐曲,清晰地穿透了时间,回荡在这间空旷的礼堂。 音调温馨舒缓,泛着宜人春色。 它一响起,樊成云便挑起泠泠琴弦,方兰就拉开了白色长弓,而钟应则是抬手,用清脆的钮钟敲出银铃般的声响,为他们伴奏。 单调的二胡演奏,成为了一场精心准备的合奏。 舞台上沉浸于音乐的演奏者,与已逝的柏辉声,共同创造了一方温暖如春的天地,在异国他乡复苏了熟悉的青青杨柳。 贺缘声走不了了。 他握着手杖,手臂微微发颤,眼睛紧紧盯着屏幕上的柏辉声,耳朵不肯漏掉师侄生前奏响的任何一个音。 这首曲子饱含期望与深情。 贺缘声知道它的由来,它的旋律。 它诞生于冯元庆寄给他的每一份录音,带着冯元庆每一次不同的感慨。 经过了三四年的琢磨、整理,最终形成了乐谱,变为了二胡广受欢迎的乐曲,歌颂着美好的春天。 柳叶嫩芽拂湖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乐曲里的春天,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远山风景,而是千户万家窗外门前稀松平常的绿树成荫,更是万户千家屋子里亲人共聚一堂其乐融融的阖家团圆。 贺缘声听过它的许多片段。 也在它尚未发表的时候听过完整的旋律。 冯元庆笑着说过—— 它赞美的是万里江山之中的万家春景,所以它的名字,叫做《万家春色》。第44章 贺缘声没有音乐天赋, 但他一生都活在音乐里,自然能够懂得一首曲子的优劣。 在他心里,冯元庆的乐曲, 永远是最好的。 他常常聆听冯元庆奏响二胡,也常常欣赏柏辉声的演奏。 但他还是第一次, 在两个人都过世之后, 通过视频录像,去倾听柏辉声演奏冯元庆的乐器,还有古琴、二胡、编钟为之伴奏。 樊成云的古琴,被称为世界级的艺术瑰宝。他只用七根琴弦,就能奏响流传华夏五千年的韵律。 方兰的二胡自小练就,又在与柏辉声相识之后,学习了冯元庆的按弓揉弦, 自然深得冯派精髓。 更不用说钟应敲响的编钟, 古往今来,金石之声以编钟为尊,他敲响了那套复制于战国的青铜乐器,这方天地就当受他掌控。 舞台上三个人用乐器奏响的音律, 都应该让人忘记乐器本身, 只能记住他们唤醒的春色。 然而, 在贺缘声苍老的耳朵里, 他总能辨别出柏辉声的二胡弦音。 柏辉声的颤弓, 与他记忆里的冯元庆一模一样。 柏辉声的滑音, 有着和冯元庆相似的圆润回旋。 即使这首乐曲,由四位音乐家完成, 在贺缘声眼里, 仍是他心爱的师侄, 在重奏冯元庆的曲谱,歌颂着一场看不见的人,重新看见的春天。 渐渐,《万家春色》温暖明媚的演奏结束,柏辉声笑着收回了二胡的琴弓。 贺缘声迫不及待的想要录像继续,想要听早逝的师侄说些什么。 可是,柏辉声停在那里,视线温柔看他。 那双眼睛,仿佛真的透过了投影幕布,见到了端坐于舞台下的贺缘声。 礼堂里仍旧回荡着浅淡旋律,但贺缘声之前急切想要离开的心情,已经被投影上的温柔凝视击碎。 他只想等着演奏结束,带走这段录像。 去认真听一听,他没能了解过的事情。 “叮!” 清脆的编钟响声,好似一种信号,让古琴与二胡变得激昂。 钟应不再持续地敲击钟体,而是静静站在编钟旁边,等待着琴弦掀起狂风骤雨,等待着二胡发出嘶鸣咆哮! 刚才如沐春风的演奏,忽然变换了一种与之相反的旋律。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贺缘声,被惊得骤然转头,直愣愣的看向舞台,盯着这群疯狂的演奏者。 樊成云的手指,于七弦之上,抚出悬崖绝壁,万丈深渊。 而方兰长弓顿勾于银弦,宛如飞禽走兽,轻盈越过绝壁,居高临下的呼喝。 他们演奏的旋律,毫无疑问的摄住了礼堂老人的全部身心。 可这乐曲激昂高亢,却谁也挡不住,钟应抬眸举槌,毅然敲下的声响。 叮! 叮叮! 咚! 简洁有力的钟声,胜过了古琴万千弦动和二胡缕缕白丝。 仿佛有人立于悬崖峭壁,面对劈头盖脸袭来的暴雨,面对露出锋利獠牙的猛兽,作出了掷地有声的回答。 贺缘声没法忽略编钟。 哪怕古琴与二胡编织出了心弦颤抖的危机,他也能准确的抓住编钟传递的坚定。 那一声声的坚定,犹如矗立于山巅悬崖的可靠脊梁,令他恍恍惚惚的想起了年轻时候的冯元庆。 “mi、sol。” “角、徵、羽。” 遗落在记忆里的音乐,曾在残缺的希声上反复敲响。 年轻而高大的冯元庆,拿着钟槌,每敲下一个音,都会模仿出下一个音的调子。 断断续续、时响时哼的曲调,伴随着冯元庆对他的教导。 师父说,这首乐曲劝告着远在他乡的游子,秉承高洁的志向。 师父说,无论遭遇什么苦难,面对怎样的狂风骤雨,都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无愧于心。 钟应敲响的编钟,发出独特清脆的钟响,和冯元庆亲手敲动编钟的记忆,逐渐重叠。 贺缘声坐在那里,听着舞台上的演奏,想的却是冯元庆的教诲。 他几乎就要在震耳的音乐里问出声—— “这是什么曲子?” 他的回忆却率先回答道—— “《猛虎行》。” 钟应在古琴二胡合奏之中,泠泠敲响的,是《猛虎行》的旋律。 更是冯元庆教导贺缘声,不能屈服于强权艰险,不能妥协于旁门左道,一定要秉承信念的声音。 贺缘声忘记了。 他忘记了师父秉承的信念,他只记住了仇恨,恨那天道不公,伤害了他最珍视的人。 贺缘声孤零零的坐在礼堂,他的情绪随着乐曲变得恍惚茫然。 他对遥远的东方大地,充斥着怨怼。 可是他为之鸣不平的人,却叫他:“向前走,去看光。” 即使,那个人早已见不到光明。 音乐扰乱了他的心神,编钟清晰的调子,在一片纷乱杂芜之中,缓缓改变了演奏的方式。 它从一声一顿的旋律,逐渐连续成一段长音。 又悠悠闲闲的降低了音调,难以辨明。 很快,古琴与二胡合奏的乐曲,恢复了最初的温柔和煦。 好像一个人,走出了猛虎低哮的山林,度过了艰难困苦的黑暗,视线重新开阔,见到了大地回春的美景。 贺缘声茫然的情绪得到了缓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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