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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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木、灰暗、阴森、冰凉。 唯独新来的囚犯,给一潭死水般的牢房,激起了一丝活力。 那是拥有黑色眼睛的人,他身上带着伤,身躯直挺,举手投足却依然端着一种气质。 他视线一抬,迈德维茨就觉得那双眼睛是活的,藏着蓬勃的生命力。 迈德维茨的描写,令钟应直愣愣的往下翻。 黑色的眼睛,只会是楚书铭。 “黑色的眼睛,魔鬼的眼睛!” 带他进来的囚监啐了一口,不屑又鄙夷的离开。 迈德维茨只觉得这句话好笑,一个魔鬼的爪牙却鄙夷别人是魔鬼。 囚监刚离开,牢房好奇的囚徒,就围了上去。 大家用德语提出问题,楚书铭并不能听懂,依然声音低沉迟缓,“我是中国人。” 那是英语。 迈德维茨学过法语、英语,立刻在所有人的困惑之中,翻译道:“他说他是中国人。” 中国。 在信息极为不发达的地区,犹太人对中国毫无印象。 囚徒们对他越发好奇,问出了每一个不是犹太人的倒霉鬼都会面对的问题—— “你为什么被抓进来?” 他笑得灿烂,连那双黑色眼睛都透出光。 在苦难与折磨的毛特豪森,迈德维茨还没见到德国人和囚监之外的家伙,敢这么笑。 “因为我说,我是中国人。”他的英语缓慢,用词简单,“我讨厌日本。” 迈德维茨几乎愣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中国人,在性命危急的关头,逞口舌之快! “你呢?朋友。”他友好的看向自己的翻译员。 迈德维茨笔下的与中国人的第一次对视,写出来的文字美得惊心动魄—— “他看着我,黑色的眼睛倒映着我傻乎乎的脸庞。” “我跟你不一样。” 迈德维茨写道,“我进来是因为我告诉他们,我是犹太人,但我爱奥地利!” 牢房的笑声,低哑悲哀。 这世上不止是一个傻子。 一个傻子因为讨厌一个国家而被抓进来,一群傻子因为喜欢一个国家而被抓进来。 钟应看得勾起唇角,理解了他们的苦涩。 迈德维茨不是极好的作家,可他写下的每一句话,都是他的亲身经历,所思所想。 钟应在酒店房间安静翻动纸页,能够感受到他初见楚书铭时的快乐。 这位先生,快乐得忘记了想要死去。 仿佛他死前希望满足一些好奇心,见识更多新鲜事物,才好死后与家人相聚,告诉他们:嘿,我死之前见到了一个奇特的中国人。 迈德维茨眼中的楚书铭,优雅、幽默、乐观,说话直白又坦荡。 钟应以前认识的,仅仅是沈聆笔下的楚兄。 擅长琵琶,见多识广,有礼温和。 而在迈德维茨笔下,这样的楚书铭,更加的具体。 他写:这人居然想学德语,在这么一个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地方。 他写:也许是德国人的命令,他总能获得一点点优待,囚监都不敢对他动手。 他写:summy讲述的中国,太有意思,太神秘了,如果我能活着,真想和他一起去中国,当然,我希望他能活着。 迈德维茨描述关于楚书铭的句子、用词,欢快又兴奋。 他撰写自传的时候,还没有遭遇出版商的拒绝,更没有受到别人的劝告,字里行间的“中国”“中国人”都随着“schosummy”这个人,变得格外鲜活,透着美好的憧憬。 钟应顿时理解了弗利斯讲述的过去。 也理解了,老人面对官员们改换楚书铭国籍的劝告,为什么会感到愤怒和失望。 正是因为楚书铭坚持了自己中国人的身份,憎恶日本,才会来到集中营。 正像他坚持了自己犹太人的身份,喜欢奥地利,被抓进集中营一模一样。 即使迈德维茨不确定楚书铭的名字、职业、年龄。 他也确定楚书铭是中国人! 那些活在幸福之中的家伙,却连这一点都想抹杀,带着轻描淡写的语气,想要消除一个人坚定的信念和人格。 写自传时的迈德维茨,还没有经历那些愤怒。 他还年轻,活在喜欢故事与传说的年纪。 所以,他喜欢随口说出许许多多东方神话故事的楚书铭。 别扭的德语,讲述着从中文翻译为英语,又由犹太人记录下来的中国传说。 钟应仔细辨别着关键词,发现楚先生讲述的是《精卫填海》《夸父逐日》《嫦娥奔月》。 他讲述浩瀚大海,讲述头顶烈阳,讲述清冷明月,又抬手指着这些永远能够见到的大自然事物,和迈德维茨换取德语的关键词。 钟应理解了迈德维茨的快乐。 他在集中营日复一日行走在死亡阶梯上,昨天还觉得自己不想活下去。 今天却觉得—— 啊,summy还会讲什么样的故事,是吃了灵药能够去月亮上的天使,还是追着太阳化身山脉的巨人? 钟应看着那些故事,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他守在爷爷身边,等着爷爷笑着告诉他遗音雅社的一切。 无论是弹奏古琴惊艳四海的沈聆,还是温柔似水铿锵如钢的郑婉清,都是他童年崇敬的神话。 迈德维茨正在面对一个神话。 他记录着楚书铭讲述的神话故事,倾注了一生的向往与赞美,写下了自己半夜醒来见到的弥赛亚—— “他站在窗边,凝视月亮。银白的辉光照耀着他黑色的眉眼,镀上了一层漂亮的琉璃色,连那张脸都像是艺术殿堂的雕塑,明暗清晰,宛如上帝精心雕刻的杰作。” 迈德维茨看了一会儿,低声问道:“summy,你在看什么?” 那尊上帝的杰作勾起笑意,说道:“月亮最圆的时候,就是家人应该团聚的时候。” 他抬起了手,虚空做出了一个眼熟的手势,透过牢房的窗户眺望月亮,仿佛在弹奏思乡乐曲。 “你在弹吉他吗?”迈德维茨问道。 楚书铭却走了过来,坐在迈德维茨床边,说:“不是吉他,是吉他。” 相同的单词,代表着迈德维茨当时的困惑。 他无法理解,guitar和字正腔圆的pipa本质的区别。 因为在奥地利,这个拥有世界音乐之都称呼的国度,他还没有见过梨形长颈的中国琵琶,只知道吉他和鲁特琴。 钟应见到了迈德维茨的感慨。 “要等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才能够领悟到他的意思。” “原来,他的乐器确实不是吉他,而是琵琶。” 那一夜之后,迈德维茨就记住了楚书铭会弹奏乐器。 毛特豪森集中营看管严格,但少部分囚犯依然能够留下乐器,偶尔给德国人演奏取乐。 口琴、单簧管、吉他…… 迈德维茨记得,隔壁牢房的老头,就会弹奏吉他。 某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他想着隔壁的吉他,看着同样没有入睡的楚书铭。 “你是个音乐家。” 楚书铭笑着抬起手,又是虚空拨弦弹奏的帅气姿势。 他专注的表演了琵琶的演奏技巧,用他不熟练的德语遗憾回答道:“我是。可惜没有琵琶,否则我一定会为你弹奏一曲。” “是吗?”旁边传来的低沉的声音,“我会手风琴。科多会小号!” “会有什么用。”叫科多的囚犯低声嘟囔,“他们砸碎了我的小号!” 音乐家对待乐器,就像对待自己的生命。 可惜,在朝不保夕的集中营,不是每一个音乐家都足够幸运。 迈德维茨想说自己可以去隔壁借一把吉他,却被牢房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打断。 他转头一看,见到了不少人从床上伸出头,脸上沾满黑灰、皮肤干枯、满是褶皱。 唯独眼睛格外的亮。 “我会小提琴。” “来到这里之前,我这双手是拿指挥棒的。” “音乐,我都快要忘记大提琴演奏出的音乐是什么模样了。” 小小的牢房,聚集了一群音乐家。 他们慢慢靠在一起,仿佛楚书铭和迈德维茨身边燃烧着温暖篝火,他们带着对音乐的怀念,聚在一起偷偷取暖。 楚书铭没有停止手上的演奏,他像伴奏一般,为他们拨弄琴弦,慰藉着寂寞苦难的灵魂。 修长的手指勾勒的不是冰冷空气,而是泠泠琴声,唤起了每一位音乐家沉寂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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