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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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演出结束,贝卢惯常的与这位琴家见面。  樊成云笑道:“我与贝卢先生颇有渊源。我听人说,舅祖父生前曾与您是朋友。”  “什么?”贝卢眯起眼睛,十分不屑。  那时候,想跟他沾亲带故的音乐家数不胜数,他厌恶的想,这个家伙又在攀什么莫名其妙的关系。  可樊成云并不生气,依然云淡风轻。  他说:“舅祖父是我祖母早逝的兄长,名为沈聆。”  那一瞬间,贝卢看樊成云就像看到了四十多岁的沈聆。  他的琴,确实远胜所有琴家了。  然而,樊成云也只想要这张琴。  无论贝卢如何许诺捐赠文物,给予樊成云事业上的支持,他都固执的要这张十弦雅韵。  怎么每一个人都将雅韵从他身边带走?  中国那样的地方,根本不适合沈聆这样优秀的琴家。  沈聆应该来到意大利,应该来到他身边……  他却迟迟没有等到沈聆。  “——你想说什么?”  贝卢混乱的回忆被提问打断。  他眼前朦胧,只见到一抹影子。  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穿着黑色的衣服,仿佛是地狱来的使者。  用近似沈聆的腔调,冷漠问他:“哈里森.贝卢,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贝卢倏尔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钟应。  他看不清楚,仍旧想要凝视那张年轻的脸庞,仿佛在凝视早逝的沈聆。  钟应没有什么耐心。  他皱着眉说:“如果你没有话说——”  “树老心不老……”  沉默了许多天的贝卢,终于断断续续的发出了声音。  他颤颤巍巍抓住床沿,想要努力爬起来,又徒劳的僵在病床上,呼吸急促的问:“这句话,是谁说的?”  钟应没有骗他。  眼前躺在病床上的贝卢,说话已经极为吃力,仍是瞪着眼睛,等待钟应的回答。  钟应凝视他,说道:“这确实是我爷爷说过的话。但我没有告诉你,他来找过你两次。”  “第一次,你闭门不见。第二次,他见到了你。”  二十年前的第一次,钟应尚未出生,只听师父简单提过。  十四前的第二次,钟应仍旧没有亲自经历过,但他可以直视贝卢,说得一清二楚。  “那时候,爷爷问你,能不能让他加入十弦雅韵的修复团队。他懂琴,他研究十弦雅韵整整四十年,找回遗音雅社流失的乐器是他一生的愿望。”  说出这样的话,钟应克制不住语气里的低沉,还有沉重回忆带来的颤抖。  他视线冰冷如刀,质问道:  “贝卢,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拒绝他的吗?”  贝卢混乱的思绪,渐渐复苏。  他眼前一片模糊,觉得自己想不起任何事情,偏偏又因为钟应的问话,浮现出无数画面,历历在目,仿佛回光返照。  他记得。  他记得清清楚楚。  ——你毫无名气,居然敢说自己懂十弦琴?也不知道从哪里跑来招摇撞骗!  ——我和沈聆的友谊,有《千里江山图》摹本为证,我和他共谈高山流水的时候,你这骗子恐怕还没出生。  ——再敢污蔑我,我就送你去监狱!  贝卢混浊眼珠流出泪水,难以置信地盯着钟应。  那个叫林望归的斫琴师,第一次登门,将来意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他听管家转达后,惊恐又心虚,急切的找到了一张相似的烂木头,放出了自己从拍卖行买回雅韵的消息。  谁知道,没几年林望归又来了。  他说了很多斫琴的技巧,说人就像古琴,树老心不老,十弦琴是千年乌木斫制,不可能损毁如此严重,他努力的证明自己是修复雅韵最佳人选。  他想亲自为沈聆修复雅韵。  可他越说,贝卢越害怕。  因为林望归懂琴,懂沈聆,懂遗音雅社。  这样的人只要碰一碰假琴,就知道他做了什么,就知道他是骗走了沈家的财物不肯归还!  贝卢躺在病床上,睁着眼睛流泪,嘴巴微微张开,只有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钟应居高临下的看他,心中没有半分怜悯,唯有无止境的厌恶。  “师父告诉我,当初爷爷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见到你,更没机会见到雅韵。”  “二十年前,爷爷是个毫无名气的斫琴师,师父也只是名声平平的演奏者。”  “他们为了见到你,精于钻营,结交朋友,想尽了所有能够想到的办法,在遥远的中国不断的去询问来过音乐剧院,为你演奏过的音乐家——”  “哈里森.贝卢,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乐曲?”  远在钟应出生之前,早就有许多人为了一张琴付出数不尽的努力。  为了躺在病床上这个无耻可恶的老人,详细研究制定完美的计划,一次又一次的不断练习。  从樊成云名声大振,到樊成云接二连三拒绝意大利音乐剧院邀约,都经过了精心的规划。  二十年、十四年、十年、五年。  有的人没法见到计划的结果,溘然辞世,有的人小心翼翼,砥砺前行。  他们都没有钟应眼前的贝卢幸运。  “贝卢,你快死了。你死了也见不到沈先生。”  钟应不介意周围诧异看他的贝卢亲属和医生护士,笑着祝福贝卢,“因为他会在天堂,而你会下地狱。”  贝卢眼睛震惊般眨了眨,流下了数串泪水,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呜声。  医生护士敬业的围上去,紧张的检查他各项指数。  钟应退到一边,只听见呓语般断断续续的声音。  “原谅我,沈聆,原谅我,中国人……”  哈里森.贝卢要死了。  钟应没有丝毫怜悯。  他活得够久了,比任何人拥有雅韵的时间都要长。  但他永远不是沈聆的知音,因为他永远不会知道沈聆临终前的期望。  钟应站在病房,眼前是慌乱的白色,耳边是低声议论和啜泣。  他想到的,却是沈聆最后一篇日记。  那是沈聆的绝笔,也是沈聆的遗书——  “前线节节胜利,小叔荣升师长,继续在部队参与作战,不少人前来祝贺,又询问遗音雅社什么时候再做演出。”  “可惜,遥远的意国,乘船需半月颠簸,我身体日渐虚弱,只盼快些好起来,亲自去寻雅韵。”  “友人们去往美国,已五年有余,不知他们是否安好,是否寻到了视为性命般珍重的乐器。”  “只望终有一日,我们皆能如愿归来,重聚于遗音雅社,再奏乐府佳音。”  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第15章   钟应去了一趟医院, 贝卢情况加速恶化,莱恩显得十分高兴。  他不仅给出了贝卢的日记,还有一些贝卢小心保存的沈家资料。  钟应他们清点资料, 发现贝卢保存的全是沈聆的早期读物。  《乐府诗集》《神奇秘谱》《汉书》,一本本民国时期的线装书, 算不得什么珍贵古籍, 更不可能有沈聆的研究心得。  一箱一箱资料、日记搬进来, 堆满了酒店落脚的空隙。  钟应拿出一本随手翻看, 就见到了字里行间稚嫩的笔迹,足够证明写下这些注释的沈聆, 当时年岁不大。  他奇怪的问道:“虽然这些都是沈先生的书,但是里面全是中文, 字迹跟沈先生的也不一样, 贝卢为什么不放到博物馆去?直接说自己淘到的民国旧书好了。”  樊成云听了, 笑道:“也许是他自己留着想看的, 他认得沈先生写的中文。”  钟应诧异的看着师父。  他以为贝卢看不懂沈先生的书信,才会始终相信民国大使的翻译, 编造自欺欺人的故事。  此时却发现事实和他想象的截然不同。  钟应问道:“师父, 你怎么知道贝卢认得中文?”  樊成云走过去, 捡起贝卢的厚重日记,软封包绒的质地,纸页翻起来有哗哗响动。  “平时我和贝卢闲聊,提起的诗句、名曲, 他都不需要我特地再翻译解释。偶尔我送的古籍或者字画,他也都照常收下, 还能点评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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