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3 章 灯会

    沈确进屋时,江巡已经睡熟了。</br>　　他半张脸埋在被子里，面容恬淡安宁，脸颊晕有薄红,睡得很安稳的样子。</br>　　沈确熄了灯笼，在君王的床沿坐下,这偏殿久无人居住，凄清寂寥,他本想带江巡回去，可看着他的睡颜，沈确迟疑了。</br>　　君王很久没睡得这么好了。</br>　　他们曾日日同床,沈确睡眠轻,江巡一动他便会醒来，故而他也清楚的知道君王总是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眠，像今日睡得这样好,是很少见的。</br>　　于是沈确替他掩了掩被子,没有其余的动作。</br>　　但沈确也没有走。</br>　　他想知道，君王为何要住在这里。</br>　　沈确先前转到过这里,可每次刚刚靠近便被王安带走。</br>　　此处坐落在皇城西北角,一片都是荒芜破败的宫室，墙壁斑驳掉漆，瓦缝长满杂草,早年是给有罪的妃嫔皇子居住的,留有不少鬼魅传说，宫女太监都避讳着这里，并不靠近，加上夜间没有灯火,宫殿一片漆黑，远远看着高墙参差，影影幢幢，如森罗鬼殿一般。</br>　　皇帝为何要一个人来这里？</br>　　沈确将灯笼放在脚边，起身探查起这宫殿来。</br>　　承露殿年久失修，他必须小心迈步，才能避免发出声音。</br>　　沈确摸索过桌案和床架，又轻手轻脚的拉开衣柜，看见柜子里压着个小篮子。</br>　　是那种装衣服的旧衣篓，毛竹编制，边缘粗糙，上头压着块褪色的绸布，绸布落满了灰。</br>　　沈确小心掀开绸布一角，往里头看去。</br>　　是一堆杂物。</br>　　有婴幼儿的小衣服，有棉花扎成的小玩具，有鞋底破损的小鞋子，还有很多很多个草蚂蚱。</br>　　他伸出手，从衣服堆里揪出了一个蚂蚱。</br>　　这玩意不知道放了多少年，草叶已经失水枯黄，变的干脆，轻轻一掰就能掰断，但姿态还活灵活现的，沈确借月色打量它，忽然从院子里揪了片叶子。</br>　　他端详着蚂蚱，手上动作翻飞，不多时，便折了个新的，与老的这个别无二致。</br>　　而后，他将小蚂蚱放回衣篓，将新折的揣进袖子，继续摸索起院落来。</br>　　这院落不大，沈确转了二十分钟，便大致摸清楚了。</br>　　江巡登基后便将承露殿封了，里头的程设没人动过，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沈确摸过书桌，木头上有针眼的痕迹，那是江巡母亲缝补时不小心戳出来的；他摸过衣柜，下摆有不规则的牙印，是江巡小时候抱着东西乱啃留下的，还有零零碎碎的印记……</br>　　沈确大概知道，这里住着一个妇人，和一个孩子。</br>　　孩子从婴儿一直长到七八岁，都在这小小的院墙中。</br>　　皇宫之中的妇人，可能是宫女妃嫔嬷嬷，但皇宫之中的孩子，只有皇子与公主。</br>　　他心中升起一个略显荒谬的猜测。</br>　　江巡小时候……住在这里吗？</br>　　他蹙起了眉头。</br>　　君王登基后抹去了很多痕迹，包括这间被尘封的院落，可承露殿是宫中最偏僻的院落，房中的炭盆还留有炭灰，是最差的那种，火小烟大，很是呛人，宫里任何一位皇子公主，都不该用这种炭火。</br>　　江巡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br>　　在前朝皇帝那纷乱繁杂的后宫，有一位皇子是这样被养大的吗？</br>　　沈确转头看向床榻，他睡着的是一张杉木矮床，没有雕花没有床缦，比君王的床差上好几个档次，可江巡蹭在被子里熟睡，他总是微蹙的眉头舒展着，好梦正酣。</br>　　就像是睡惯了这床一样。</br>　　沈确迟疑片刻，伸出手，碰了碰君王的脸颊。</br>　　他抱过江巡，君王的脊背瘦削，现在看来脸上也没什么血色，沈确在床沿坐了许久，替江巡将碎发挽到脑后，叹息一声。</br>　　薛晋的动作比想象更快，就在第三天，战胜的捷报传到了京城。</br>　　长久以来，大魏与蛮族的战役都处于劣势，这是场史无前例的大胜，朝野上下都欢欣鼓舞，当沈确将折子放到江巡案头，君王少见的笑了。</br>　　江巡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放下，他如释重负，当即命令开私库重赏，圣旨传下，沈确都为之诧异。</br>　　奖励之丰厚，君王几乎将私库搬空了。</br>　　江巡不在乎这些，让沈确只管去办，而后他步履轻快的离开，想要回承露殿，却被沈确叫住了。</br>　　帝师快步从背后走来，与君王并肩，略微迟疑，含笑道：“战报传到京城，民间自发举行灯会，就在今晚，陛下可有兴致观看一二？”</br>　　江巡偏头，略带了两分好奇：“灯会？”</br>　　每年上元京城都有灯会，可惜江巡小时候没出过宫，便也没看过。</br>　　“对。”沈确道，“臣相邀陛下同游，不知可否？”</br>　　帝师早过了看灯会的年纪，他只是想让江巡开心一点。</br>　　江巡：“嗯……”</br>　　火烧宫殿也在今晚，他备好了灯油和干草，如果去看灯会，势必会耽误任务。</br>　　江巡便问：“66？”</br>　　66趴在他肩膀上：“去吧宿主，我也想看灯会。”</br>　　于是江巡可耻的犹豫片刻，点头了。</br>　　第一次有人邀请他出去玩，还是沈确邀请的，江巡不想拒绝。</br>　　他在华灯初上时和沈确一起出宫，侍卫们远远跟在身后，街道上人潮涌动，摩肩接踵，江巡一个不查，险些被冲出去好几米。</br>　　沈确眼疾手快的将他拉住，拽到一边，而后摊开手，试探道：“陛下可以握着臣吗？”</br>　　他笑：“有些失礼，但街上人太多，冲散了不好。”</br>　　江巡便试探性的抬手，拉住了沈确的……两个指头。</br>　　沈确反握住他，江巡手掌便是一跳，他仓促挣动，却被扣死了。</br>　　“……”感觉很古怪，除了母亲，还没人这么握过他。</br>　　沈确</br>　　装作不知，与君王并肩而立，他们穿过灯火璀璨的长街，江巡的视线往路上的糖画糕点糖葫芦上一扫，沈确便问：“尝尝吗？”</br>　　一国之君，尝这些像什么话，江巡蹙眉拒绝：“不……”</br>　　话音未落，糕点已经抵在唇边了。</br>　　沈确痛快的付账买下，道：“是京城老字号的糕点，我小时候就很喜欢吃这个，唔，沈琇和薛晋小时候也很喜欢，我用这个骗过沈琇写课业，百试百灵，您试试吗？”</br>　　不知道是那个词触动了君王，江巡迟疑片刻，叼走了。</br>　　——到底什么能骗沈琇写作业？</br>　　糕点压在舌尖，江巡试探着咬，梅花香气在唇舌间炸开，清甜软糯，当真是很好吃。</br>　　此后，他先后接到了糖画糯米糍等投喂。</br>　　江巡好奇的看一眼摊子，沈确便买下来，如数家珍的介绍起由来，时不时穿插两句：“这个沈琇爱吃”“这个薛晋爱吃。”</br>　　与此同时，他也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君王的喜好。</br>　　江巡将一块酸饼吐出来，舌头麻了一半，他喝了一大口水，评价道：“呕，沈琇的口味真古怪。”</br>　　沈确默默记下，含笑附和：“确实古怪。”</br>　　他们不知不觉走过了整条大街，来到河边，江巡从来不知道魏朝民间有这么多小零食，还有各种编花草的，杂耍的，不一而足，青年男女在灯下亲吻，老妇老翁坐在一旁闲聊，人们来来往往，很是热闹。</br>　　他想：“没有那一场灾难，京城就该是这样繁华热闹的样子吧。”</br>　　河中有灯火浮动，江巡拉拉沈确：“这是在干什么？”</br>　　沈确：“放河灯和孔明灯，用来寄托愿望的，河水和风会将祝愿送于神灵，保佑愿望实现。”</br>　　他挑过最近的一盏，“唔，看这个，写着‘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大家都觉得今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br>　　本朝对北狄第一次大胜，当然是很重要的日子。</br>　　江巡呆呆看着那灯：“是吗？”</br>　　前世无数人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一天，变成了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的一天吗？</br>　　他抿唇笑了。</br>　　沈确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微微颔首。</br>　　——总算有了些活气儿，这一趟不虚此行。</br>　　他们沿着河堤一路走，不知走了多久，灯撤了一半，小吃渐渐收摊了，江边人也陆续回家，沈确便道：“更深露重，夜里风大，陛下回宫吧，小心着凉了。”</br>　　江巡拉住他，迟疑片刻：“再走走？”</br>　　今夜这样的景色，他从未见过。</br>　　沈确自然同意。</br>　　河中光影明灭，数千盏河灯随水而下，江巡与沈确则沿着河岸向上，与它们擦肩而过，等到回到皇宫，江巡放开沈确的手，轻声道：“真好。”</br>　　他今日照样不打算让沈确留宿，在乾清宫前与沈确告别，而后再次屏退下人，独自回了承露殿。</br>　　冬日里京城天气干</br>　　燥，很容易走水，江巡甚至不需要多准备燃料，只凭这一座木制宫殿个院中干草，就能将它点燃。</br>　　他深吸一口气，点燃了灯油。</br>　　66飘起来：“宿主！我准备好了！开始吧！”</br>　　江巡：“嗯。”</br>　　他握住烛台，缓缓倾斜，蜡油滚下，滴落在院中枯草上。</br>　　火势渐起。</br>　　江巡后退一步，走入宫殿。</br>　　这里偏僻，等到宫人发现火势，他已经做完了全部该做的。</br>　　江巡坐上床沿，眼前逐渐被大片的赤红金黄代替，枯草升腾黑烟，热气扑面而来，江巡被那烟一熏，眼睛便模糊起来。</br>　　66：“宿主，好了哟，快走吧。”</br>　　江巡：“再等等。”</br>　　他也不知道想等什么，只是看着这熟悉的院落一点点被火吞噬，如同将他的半生一并烧干了。</br>　　66：“哦。”</br>　　它乖乖坐在一边，没过两秒，又来推江巡：“走啦宿主，我送你回现代啦！”</br>　　江巡嘴唇微动，还是敛眸道：“再等等。”</br>　　他两世为人，所思所念都是大魏国破这一件事儿，如今骤然解决，空茫茫一片，要说回现代，也提不起什么劲。</br>　　江巡：“……再等等吧。”</br>　　他像是什么遗愿未了的孤魂野鬼，喝了孟婆汤，不知道再等什么，只是固执的不想走。</br>　　承露殿的院子尽数烧了起来，大火蔓延道宫室，房梁烧成通红，摇摇欲坠，又蔓延过书桌，舔舐过布满针痕的桌面，最后烧到了床前的衣柜，那个放蚂蚱和小衣服的框子。</br>　　一切的一切，都化为灰烬。</br>　　66有些急了：“宿主你在干嘛？我们回去发呆好不好？”</br>　　系统没法替宿主做离开的决定，它只能等。</br>　　再不走，火要到面前了。</br>　　此时，室内的温度已经很高了，黑烟呛的吓人，多待着片刻便会灼伤喉管与皮肤。</br>　　江巡的视线已经被高温熏的模糊，只能隐隐看见轮廓，再次扫眼这片每一个角落都无比熟悉的宫殿，他正要开口，视野忽然被一片朱红的色块笼罩。</br>　　不是火的那种朱红，是正一品大员官服的颜色。</br>　　同时，江巡听见了66的惊呼：“他怎么来了！”！</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