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受过

    宋知章的折子两天后递到了京城,送达沈确手中。</br>　　沈确挑灯夜读，烛火照在太傅温雅的面容，睫毛洒下一小片阴影,他神色严肃,短短几千字的信件他却看了许久，翻来覆去，不时皱眉，复又舒展</br>　　沈琇用剪子挑落灯花，在一旁为他添灯,好奇道：“叔叔在看什么？”</br>　　沈确：“两湖来了封折子，说京城有位能人给他递信，交代修坝治水的事情。”</br>　　他将折子递给沈琇，里头附带了江巡那封信,宋知章抄录一份留做范本，将信件原封不动的寄了回来。</br>　　沈琇：“这人的字倒是狂放。”</br>　　他逐字阅读,眉头越挑越高,等读到最后，翻手去看信上的署名：“小叔叔,这信是何人所作？真是字字珠玑,鞭辟入里。”</br>　　沈确摇头：“没署名，只留了一个字。”</br>　　沈琇：“……洵？”</br>　　他细细思索：“如今京城，还真没听说有哪位是叫洵的，如此人才流落在外，可惜了，叔叔若能查到他是谁，该招揽过来才好。”</br>　　沈确抽回信纸：“招揽不急，得先上封折子。”</br>　　修渠修渠,江巡给了图纸，还需要人力物力，徭役可以从当地招揽，但银钱仍需要中央下拨，但大魏走到如今，百废待兴，各处急需用钱，官员互相推诿，如何拨款，拨多少，还需要皇帝来定。</br>　　思及此处，沈确揉了揉额角。</br>　　沈琇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嘀咕一声：“今上脾气古怪，处事风格模糊不定，要他签字拨款，恐怕比登天还难。”</br>　　沈确敛眸沉思，没有说话，片刻后，他吹熄烛火:“很晚了，你该离去了。”</br>　　沈琇便装好书册，准备离开。</br>　　沈确如今住在宫里，不与他们同住，他得一个人回沈府。</br>　　门口已经备好了轿子，沈琇回头，沈确一个人覆手站在临窗处，月光穿过窗棂落于身上，无端显得寂寥。</br>　　沈琇不由想：“小叔叔在想什么呢？”</br>　　实在忧心国家的将来，家族的兴衰，还是自身叵测的前程呢？</br>　　——沈确在想，怎么让江巡召见一次。</br>　　自打上次过后，皇帝连着六七日不曾传召，瑶光殿的炭火日日不歇，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可皇帝像是将他忘了，任由他日日独居，却不曾召见一次。</br>　　薛晋还在牢中，北狄隐患未除，现在又来了封两湖的折子，沈确心中烦忧，老想着如何见上江巡一面，可皇帝不召见，他也不能强闯寝宫，日日在瑶光殿里望着乾清宫，倒望出了两分深宫怨妇的意味。</br>　　可一来二去，没等来皇帝召见，倒是等来了徐平的参奏。</br>　　景明元年春，早朝，宣平侯世子徐平上奏，参奏监御史沈琇目无皇室，曾在诸多场合贬损宣平侯府及皇帝江巡，要求皇帝严加查办，以正视听。</br>　　更有沈琇御史台的同僚公开作证，说沈琇对皇帝不满已久，似有反心。</br>　　当日早朝，众大臣闭</br>　　口不言，低眉敛目，而沈琇跪于殿中，两股战战。</br>　　不少人偷偷打量江巡的脸色，见皇帝面沉如水，不由给沈琇捏了把汗，心中感叹：“沈家新入仕的这小子，怕是命不久矣了。”</br>　　徐平执着折子，指着沈琇连声质问：“七月十四，宋御史曾在听你在酒后污蔑皇帝昏聩无能，是也不是？”</br>　　“九月十八，你在国子监与同行闲聊，污蔑皇帝无勇无谋，是也不是？”</br>　　“正月初一……”</br>　　“二月初三……”</br>　　桩桩件件，时间、地点，人证、物证，一清二楚，抵赖不得，沈琇随口所说，自己都记不清楚，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滚下，嘴唇一片苍白，他环顾四周，见原来所有对他和颜悦色的同僚都低头不语，便仓皇去看沈确，沈确执着玉笏的手指用力发白，双目紧闭，却并不看沈琇一眼，只是立在原地，一句话也没说。</br>　　这个情况，谁也保不住沈琇。</br>　　于是沈琇哆嗦着抬眼，看向了至高无上的君王，江巡的面容隐在十二道冕旒之后，面色沉郁，看不真切。</br>　　沈琇伏跪于地，额头磕在冰冷的地板上，终于怕了。</br>　　而九重丹陛上，江巡心道：“说的挺不错啊。”</br>　　66趴在他的膝头，任由宿主的手指放在它身上，像撸猫那样撸，它舒服地哼唧两声：“什么不错？”</br>　　江巡：“他对我的评价，昏聩无能，无勇无谋……嗯，说得还挺客气。”</br>　　66小小声：“宿主你不生气吗？”</br>　　江巡垂眸看它，好笑道：“他说的是实话，我为什么要生气？”</br>　　江巡一点都不生气。前世写卷子的时候，他曾无数次评价“江巡”，每一次都比沈琇骂的更夸张，更狠，沈琇骂的这些，江巡连眼都懒得抬。</br>　　大殿中，徐平已经罗列完了沈琇的所有罪名，他撩袍往地上一跪，行礼道：“如此奸佞小人，望陛下严惩。”</br>　　江巡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br>　　他往左去看沈确，沈确几乎握不稳笏板，而后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br>　　但他只是默默跪了，眸子看向江巡，眼含哀切，似乎在说“若陛下能宽宥一二，臣什么都愿意做。”</br>　　可他没求情。</br>　　——如果是历史上的江巡，无论怎么求情，都只是火上浇油罢了。</br>　　江巡目光扫过他的膝盖，眉头微跳，又落在了沈琇身上。</br>　　他漠然开口：“沈琇，言行无状，杖六十，入诏狱。”</br>　　“……”</br>　　同样是系统要求的台词。</br>　　这回，沈琇彻底瘫软了下去。</br>　　沈确缓缓闭目，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br>　　宫里的庭杖不是闹着玩的，棍子足有碗口粗，十棍伤筋动骨，二十棍血肉翻飞，六十不死也残，这样折腾一番，人便废了。</br>　　徐平面露得意之色。</br>　　当即有侍卫上前，要将沈琇拖拽下去。</br>　　这是，</br>　　沈琇已然双腿酸软，走不得路。</br>　　江巡挥手按下他们，复又补充：“白日见血，有碍观瞻，刑罚延后，待晚上再说。”</br>　　江巡没打算要沈琇的命，他后世风评不错，历史上说他是个刚正不阿的纯臣，眼里容不得沙子，是个青天海瑞式的人物，后来在薛晋手下广受爱戴，这么个好官，江巡得留着。</br>　　朝会继续，百官照常奏对，没人再提被带下去的沈琇，沈确跪在朝中，久久未起，江巡记挂着他的腿，好在他本来也不怎么上朝，草草结束朝会，便拂袖离开了。</br>　　江巡点了点系统，66已经标好了下一处剧情，殷殷切切呈现在屏幕上，等着江巡查阅。</br>　　江巡微微头疼：“还真是这一段。”</br>　　沈琇这事前世也有，他依稀记得。</br>　　前世江巡昏庸归昏庸，残暴还真算不上，沈琇说他坏话，他却也没想要了他的性命，60棍没往实处打，只是一点皮外伤，他前世之所以唱这一出，主要是想看沈确的反应。</br>　　他想看看最心疼的侄子在窗外一声声挨打，帝师却要在屋里讨好他最厌恶的学生，与他肌肤相贴，缠绵亲吻，沈确该是个什么反应。</br>　　江巡现在翻看，只觉得过去的他无聊又变态，便长叹一声：“66，非得这么走吗？”</br>　　66警觉起来：“宿主，85分哦！”</br>　　当晚，沈确果然跪在了君王寝殿门口。</br>　　江巡见怪不怪，掐着时间让王安将人带进来，安置在屋内，屋中还有上次铺的长绒地毯，赤脚踩上去软绵绵的一片，久跪也不伤膝盖。</br>　　王安点上烛火，便躬身退下了，君王的面容隐在烛火熹微中，看不真切。</br>　　沈确便屈膝：“陛下。”</br>　　他略扯了扯唇角，试图让自己好看一些，最终无力垂下，只道：“陛下，沈琇……言行无状，可他年岁尚小，是我教导无方，您可否宽宥一二。”</br>　　江巡：“空口白牙，便要我宽恕？”</br>　　他不生气，声音挺轻巧，是轻轻揭过的意思，沈确却听不出来，他微微咬牙，居然俯首道：“子不教，父之过，沈琇父亲早逝，是我抚养长大，我与他如师如父，若您不弃，我愿代为受过……加倍替之。”</br>　　加倍，一百二十，再康健的人，也死了。</br>　　为了沈琇，他愿意赴死。</br>　　江巡把玩茶盏的手一顿。</br>　　前世沈确也说了这话，江巡记得他当时很生气，不知是因为那句“如师如父”“代为受过”还是“加倍替之”，他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又说不出原因，最后便派人将沈琇拖到了门外，要打给沈确看。</br>　　虽然最后轻拿轻放，效果还是做足了。</br>　　而这回沈确这么说，他依旧有点难受。</br>　　江巡意味不明的重复：“你要代为受过？如何受过。”</br>　　已到深夜，江巡只穿了件轻薄里衣服，沈确目光从他身上一掠而过，又飞快的离开，他俯首端正道：“能让您开心一二的任何方式，都可以。”！</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