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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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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如占彪这家伙。虽然靳媛享有的来自丈夫的性义务对她来说毫无吸引力,简直倒胃口,但不知怎么的,楼越想,占彪令她鄙夷的理由又增加了。她根本犯不着可怜他。他在各方面做的都不行。他在那么长时间里,都冷落她。这样的冷落,难道不是罪大恶极?他打算让她在孤独中无谓地老去,让她陷入自我怀疑。

    “我不想做又能怎么办呢?我还是他老婆啊,这事避免不了。” 靳媛理直气壮地回答:“他想要,难道我能拒绝吗?”

    楼越不敢相信这话出自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女性,这说的话就像《大红灯笼高高挂》里面的小媳妇似的。

    “为什么不能拒绝?” 楼越好奇地问。

    “那就只有离婚了。反正我对那事没什么要求,他快,这还挺好的,忍忍就过去了。”靳媛满不在乎地说着,苦笑了一下:“你说,我跟他是不是绝配?他钱给得爽快,我就挺爽的。高潮是什么东西,我没见过,也不是很在乎。钱和性,有一样能被满足就很好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低俗的分享欲涌上楼越的心头。说是低俗,不光是因为内容,而且因为她忽然体会到了想要炫耀的那种情绪。她浮想联翩起来,可以炫耀的种种细节涌到她的嘴边,但是她不想误导靳媛,把不属于占彪的雄风按在他名下。最后,她还是含蓄而明白无误地炫耀道:“那我跟你不一样。我两种都要。”

    靳媛瞪大眼睛,马上明白了,于是她拍着楼越的肩膀:“行了,你偷着乐就行了,别太刺激人了!”

    两个女人笑成了一团。

    小月敲敲门,端着茶水和果盘进了谭啸龙休息的房间。

    门一关,门外的几个姑娘凑了过来,一阵骚动,窃窃私语着。龙哥的兴致终于回来了,一场竞争又要开始了。

    阿萍交叉着胳膊出现在走廊尽头。“你们在干什么呢?有工夫闲聊,不如把我布置的功课做了。”

    她最近从师姐那里请回了一批抄经本,叫姑娘们没事的时候抄几页。 宣扬佛法,就是一种布施的方式,功德无量还能保家人平安。但这群好吃懒做的姑娘,工作之余还有心争风吃醋,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萍姐来了。” 众人作鸟兽散,回到房间,门一扇扇关上。

    谭啸龙终于回来了,阿萍想。

    不到一分钟,小月出了门,头发一丝不乱。她刚出门,就迎上了阿萍。

    “怎么回事?”阿萍看着小月的脸,“怕什么,我就问你怎么了?你做了什么让他不满意了?”

    “不是,萍姐。”小月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老板是找我说,让我换个名字,不要叫小月了。他说他不喜欢这个名字。”

    阿萍一向都有应答如流,小月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发愣的样子。“萍姐,你说我改个什么名字好呢?”

    阿萍喃喃地说:“他不是不喜欢这个名字。”

    占彪刚打通楼越的电话,就听到楼越说:“是约我去民政局吗?不是我就挂了。”

    “没必要这么急吧?你急着改嫁谭啸龙吗?” 占彪马上回了这么一句。

    电话里回荡着沙沙的声音,仿佛在提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情:占彪心态崩了。谭啸龙又不是单身,她说嫁就嫁?

    “我就急着改嫁了,怎么了?” 楼越偏要接过话茬。“你以为我做不出来?”她打开了工作室的大门,打开窗户,呼吸新鲜空气。她把手机贴在耳朵边,等着占彪气急败坏地说:谭啸龙可是有妇之夫啊,或者,谭啸龙坐过牢。谭啸龙只有初中文化,原先就是个流氓地痞,或,他就是玩玩儿你的,或,你就图他有钱,你在出卖自己,你不要自己的脸面了……

    如果占彪这样说了,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瞧不起他,瞧不起他那岌岌可危的男性自尊,和他节节败退的羞辱话术。

    占彪喘息的声音传来,却没有说那些话。

    “我劝你……不要操之过急。” 占彪的劝说里有种奇怪的语气,不像是嫉妒。他压低了声音说:“谭啸龙现在是被密切关注的重点对象之一。你看新闻了吗,上头又一波扫黑除恶行动要开始了。”

    楼越沉默了,呼吸跟着急促起来。占彪的攻心术悄然升级了。他吓唬她,像吓唬一个没见过世面一样的小孩。谭啸龙商海浸淫多年,就算有点不光彩的勾当,还和扫黑除恶能扯上关系?她嗤之以鼻地笑了一声:“什么?”

    “我只能说这么多了。他是个定时炸弹。也许不是这一波爆炸,但有那么一天……算了,我打电话是跟你说,我爸妈来新海了。他们知道了。他们都想见见你。我爸妈很喜欢你的,你知道的。他们骂我,我都认了,我没有说你做了什么。”

    “占彪,你还要我感谢你是吗?我见到他们又能怎么说呢?” 楼越忍住眼里泛起的水光,硬起心肠说:“我现在很快乐,还想继续快乐下去。除了离婚这件事,我不求你做什么。你还是尽快让他们接受现实,你自己也尽快接受现实。”

    她挂了电话,抽了两张纸巾擦了擦眼角。

    “楼老师,能和您聊聊吗?”一个女人无声无息地走进来说。

    楼越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这女人穿着禅意中国风的棉麻长裙,脸盘圆润而白皙,深黑的头发梳成一根粗粗的发辫。她的体态看上去是经常做瑜伽的,面色上看去是常年吃素的。

    这种人楼越很熟悉了。她们往往常年辗转于各个咨询师之间,到处试菜,用咨询经验中学到的知识武装自己,以便更好地防守咨询师的提问。她们久病成良医,在咨询中不断自我验证而获取满足。她们不缺钱,但生活空虚,又缺乏真正的社会关系,所以在咨询师那里有很强的表达欲望。

    一般说来,这种人的钱好挣,但也难挣,咨询师大部分时候只需要倾听她的自我分析,然后对其深刻的灵性成长进行认同和赞赏,充分满足她们的自恋。

    这女人就这样无声无息鬼鬼祟祟进来,也不知道偷听了多少。一看就有问题。

    楼越调整了情绪,职业化地笑了笑,对女子说:“我今天没有空档了。我给你预约明天早上吧,好吗?”

    女子摇头,微笑着说:“我是谭啸龙的妻子。”

    第29章 拯救

    “我是谭啸龙的妻子。”

    听到这句话,楼越愣了一下,旋即对眼前的女人说:“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

    阿萍静静地看着她,没接话,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神秘。

    楼越对这种笑容有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她在来访者脸上见过很多次了。这个不被爱的妻子要么非常狂妄,要么非常绝望,但并不震惊。不像她楼越当初那样。

    楼越等待着,像往常在来访者的沉默中等待一样。沉默里比开口的话内容更多。她向阿萍伸出手,对沙发一指:“请坐。”

    “我一直很好奇,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阿萍坐了下来,马上像聊家常一样说起来了。“你和我想象得不太一样,”她的眼睛在楼越身上扫过,像检阅手下新来的姑娘一样。这个楼越绝不是谭啸龙一贯喜欢的类型。

    楼越在饮水机下接了杯水,然后递给阿萍。阿萍双手端起杯子,脸上的一抹笑容消失了,换了种紧张的口吻:“我是来拜托你帮我做件事的。”

    楼越的心里沉了一下。这个女人不会要开始一段「究竟要怎么样你才会离开他」的主题演说吧?

    阿萍马上说道:“我不是要让你离开啸龙。我没那个能耐,” 她忽然从语气到表情都变得真诚起来,带着职业化的真诚,也带着私人化的真诚。“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来打搅你的。没那个必要,谭啸龙想做的事,我是改变不了的。”

    楼越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次,她竟无法判断来访者的叙述走向。但谭啸龙的妻子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风轻云淡,她是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见识过人性之恶的女人。毫无疑问,她来的目的就是传达一个信息:你有多远就滚多远,否则我就会叫你身败名裂,或者更糟。

    “你说,”楼越摊开双手:“说你要说的。”

    “你这里弄得很漂亮,一点也看不出来了,” 阿萍环顾四周,转回头来问:“你知道这地方以前是谁的吗?”

    楼越摇头。

    阿萍叹了口气。

    两年前。

    “啸龙,啸龙……”阿萍轻轻摇着呼呼大睡的谭啸龙。谭啸龙翻了个身,阿萍凑了过去,轻声问道:“你把燕玲她男人怎么了?她说她怎么都联系不上人了。”

    “我哪知道,人就这么跑了,”谭啸龙顿了一下说:“我还想找他算账呢!” 然后就埋头继续睡了。

    阿萍明白,谭啸龙没有派人继续找人,已经说明了一切。龙哥从不放过一个欠债不还的人。这名声在外,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从未允许自己细想。她一个女人家没必要细想。此前她只当这些唬人的名声和她研读的经文一样,像用外语唱出的歌,引人遐想之余,有一种虚空的美。美就美在,她根本听不懂,也不在乎听懂。

    看完账本上一堆划掉的账目,阿萍回到自己房间,拿起电话,久久没有拨出去。

    几个月后,人找到了。车滚到山脚下,已经烧的只剩焦黑的框架,而驾驶座有一个碳化的躯干,和融化的方向盘粘在一起。

    警察说,从现有的证据来看,这是一个意外。

    办白事的时候,阿萍去帮忙,谭啸龙的手下跟着去了不少人,领头的走到泣不成声的遗孀面前,给了一个厚厚的信封。阿萍看着燕玲泪眼婆娑中一半质疑一半感恩的表情,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和表情说:“我不知道这事。”

    当晚谭啸龙喝得酩酊大醉,爬上一楼的沙发上就睡了。阿萍去给他盖上被子时,谭啸龙突然口齿清晰地说:“我不这样做不行啊!你说呢,行不行?下面人看着呢。”

    一时间,阿萍分不清谭啸龙是在跟自己说话,还是在说梦话。

    楼越皱着眉头听阿萍悠长而缓慢的叙述,忍不住打断:“你说要拜托我的事是……?”

    “我在告诉你,谭啸龙是什么人,然后,我才能说清楚我要拜托你的事。” 阿萍眼睛红了一点,声音却更有底气了。

    楼越隐隐约约地猜到,阿萍好像是在解释一件占彪没有跟她解释清楚的事情。占彪的话在楼越脑海回响着:

    ……我甚至可以说……他手里还有人命……

    ……又一轮扫黑除恶行动要开始了……

    楼越的脸因为愤怒而变红了。身为刑警,占彪明知道谭啸龙牵涉一些重大违法行为,却和他密切往来,并把这个对外宣称老板跑路的抵债地产引荐给了她。当时,他根本没有考虑建立这种关系会对她有什么影响。好了,他现在后悔也晚了。早在她堕落前,占彪就腐化了——不知道他是先得了点实惠,还是先有了女人,大概两者互相刺激,愈演愈烈。离婚实在是太对了。她唯一一次偶然看了占彪手机,就发现了秋水伊人,这是上天在给她发出信号。

    但她现在是谭啸龙的情人,和谭啸龙的妻子坐在一起,听她用暗示的方式明白无误地讲述,关于谭啸龙的犯罪事实,之一。这是什么信号?这是警铃大作。

    “你觉得你能信任我吗?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楼越生气地说:“你要是关心你丈夫,就不该跟我说这些。”

    “我知道咨询师有保密原则。” 阿萍从容地说:“你是一个有身份的人,我也看了你的书,直到见到你人之后,我才确定,你不会害谭啸龙的。” 阿萍从钱包里掏出几张钱,放在桌子上。“好了,你现在就是我的咨询师了。我在跟你说我的私事。”

    楼越下意识地微微摇头。咨询师确实有严格的保密原则,随意泄漏来访者隐私,会被吊销执业资格证。但保密原则是有例外情况的。如果当事人透露的信息涉及触犯法律和危害人身安全的事件,不管是已发生的,还是即将发生的,她都有责任向公安机关报告。

    楼越没有说话。信息差就是一切。她都被谭啸龙的妻子研究过了,她不能再多说了。

    “你没证据,大家都没有证据。所以我只是说一个故事。一个告诉你谭啸龙不是好人的故事。”阿萍看着楼越的表情,补充了一句。

    楼越很想冒犯阿萍故弄玄虚的风格,对她快活泼辣地说:谭啸龙是不是好人跟我没有太大关系;作为一个情人,他对我已经够好的了,这就够了。他的不义之财我花起来没有什么心理障碍。正如你,谭啸龙的合法妻子一样。

    但楼越发现,自己还不够无耻,没法说这种话。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在跟她强调她的身份,强调谭啸龙有多么不堪。因为她得披挂着文明的外衣,视裸露为死亡。占彪说起谭啸龙的口气好像他自己是一个多正派的人似的。如果要她现在对罪恶评级,她不得不承认,她仍然倾向于谭啸龙。他满足她的,是她生命中的其他男人们都没有办法满足的东西,金钱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

    她忽然想到,父亲知道了会怎么说。他很可能会说:“你越来越像你妈了。”

    小时候,楼越从父母的无数次争吵中,拼凑起一个令他们讳莫如深的故事。母亲曾经有过一个情人。在楼越还在襁褓中时,母亲抱着她上那个男人家幽会。但从楼越记事起的印象是,母亲比父亲更强调道德,爱挖苦那些离婚了的女人自由的生活方式。母亲无孔不入的洁癖,也成了洗刷她污点的一个躯体化症状。她对卫生的标准越苛刻,对别人的马虎越吹毛求疵,就说明她远离被评判的位置。

    不,我不是我妈。绝不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愿意。我不害怕,我不觉得有什么可耻的。楼越仿佛看见父亲失望的表情和母亲嫌恶的表情一起向自己投来,顿时软弱无力。

    “啸龙以前他不是这样的,那时他还不坏,不够胆大。但从牢里出来后,他就完全变了,” 阿萍说:“什么也阻止不了他对金钱的欲望,他要挣的更多,越来越多……”

    “只有足够有钱他才觉得安全,但是钱是挣不完的,而且,” 楼越开始滔滔不绝:“普通的方式已经满足不了他了。在这个过程中,权力才是重点,包括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权力。他可以逃过法律的制裁,那么他不再是那个被关进去的失败者了。”

    “就是你说的这样!” 阿萍惊讶地说。这个女人看来真的聪明,她懂谭啸龙。难怪他喜欢她。“所以,我想拜托你,让他早点收手吧,现在还来得及。就做点正经生意也行,不行的话,就离开新海!”

    “我——”

    “我想,如果有人能劝得了谭啸龙,可能就是你了。” 阿萍说着,为了阻止楼越的反驳,加快了语速,话语变得又密又杂乱:“我从来没见过他有这么快乐过。他现在也不怎么喝酒抽烟了。你看他那头发白的,一半是喝大酒喝的,一半是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你知道吗,他的房间翻修过几次了,因为他抽的烟多得吓人,把天花板都熏黄了。”

    楼越想,阿萍描述的谭啸龙听上去,好累。和她认识的不是一个人。

    “你可以救谭啸龙的。”阿萍看着楼越的表情继续说,诚恳得近乎单纯:“我想通了,与其这样下去成天担惊受怕,怕哪一天他被仇家害了,被警察抓了,不如你们走吧。我会退出的,只要你答应我——”

    楼越的脑袋拼命摇了起来。她能救谁?她自身难保。她纸醉金迷的温柔一梦这么快就要到头了?涉黑分子的妻子坐在她面前说,要成全他们。这个笑话她能跟谁说一说?

    阿萍有些失望。“也是,这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你还能找到更好的。我还以为,他那么爱你,天天跟你在一起,你多少也是爱他的。”

    阿萍对“爱”字的滥用让楼越无法忍受地开口了:“你们是家人。我不是。你为谭啸龙做的事情我永远做不到。” 她停了一下,回顾刚才的话是否精确。没有问题,恰如其分。“他不会抛弃你的,他亲口跟我说过。”

    阿萍用双手捂住了脸,深呼吸了几次,然后抬头说:“妹妹,我可以叫你妹妹吗?我比你大好几岁。”

    楼越面露难色,有些尴尬地沉默着。

    “妹妹,” 阿萍说:“就算你不肯答应我,我还是要感谢你。我现在根本不担心他跑到哪里去了,有没有喝得烂醉,有没有让谁消失。他在你身边……做过噩梦吗?”

    楼越摇摇头。如果有的话,她也不知道。他们的夜晚是那么浓烈,之后她的睡眠是那么的深沉,等她醒来时,谭啸龙又已经生龙活虎了……

    “那他真的变了。” 阿萍惨然一笑,说:“我见过他做噩梦太多次了。你一定要试一试,救救他吧。”

    “我不——” 面对阿萍太多旧式的表达,楼越哭笑不得,想要摆脱这种语言的束缚。

    “你的工作不就是救人吗?你可以救谭啸龙啊。” 阿萍有些激动地说:“只要你答应我,我就去跟他离婚。”

    她真的可以救他?楼越想,拯救谭啸龙的灵魂,也拯救谭啸龙的肉体,如果可能的话,这将是她作为一个女人和一个心理学人的终极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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